1955年，81歲的毛姆正在接受一家報紙的采訪，問他喜不喜歡別人為他作傳，他不屑一顧地答：

「現代作家的生活本身都是無趣的，我自己的生活本身必然是乏味的，而我不喜歡跟乏味搭上關系。」

事實上，他的一生，精彩至極，乏味全無，他做過間諜工作，搞過同性戀，最重要的是，他寫過許多精彩的故事。

在他漫長的一生中，大部分時間都是享譽全球的大作家，長篇和短篇作品深入人心，被稱為最會講故事的作家。

《人性的枷鎖》就是上個世紀讀者最多的文學作品之一，對于這本書，毛姆自己說：

「這不是一部自傳，而是一部自傳體小說，事實與虛構密不可分地交織在一起。」

01

盧梭說過：

人生而自由，卻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。

但凡體驗過生活的人，都不會懷疑這句話的正確性。

所謂自由，就是你有什麼任何事都權利，而所謂枷鎖，就是你沒有做任何事情都能力。

作為一個普通人，我們想吃，想愛，想象王小波一樣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，想自由自在地享受一生，可是最后我們發現，作為一個普通人，做任何事情之前，都要考慮自己能不能負擔得起。

我的意思是說，上帝給了我們選擇，卻不保證我們一定能夠實現，他把自由丟給我們，同時也將枷鎖套在我們身上。

從這個程度上，人就像史鐵生說的那樣，人所不能，就是殘障。

當我們想愛卻得不到，想自由卻不得不帶著人世的枷鎖，殘障就在我們身上顯現出來了。

菲利普天生跛足，這是上天跟他開的第一個玩笑。

9歲的時候，他又父母雙亡，「世界上唯一能夠不求回報地愛他的人離開了」，這是上天跟他開的第二個玩笑。

菲利普被送到牧師伯伯家生活，牧師家生活節儉，菲利普再也不能像在父母身邊那樣活著了。

想想也是，人生最殘忍的事情之一，就是突然和幾個陌生人一起生活，而且無力逃離。

人作為受造物被拋到這個世上，他的所有遭遇，都理所當然地應該被接受。

02

菲利普很容易害羞，總是動不動就羞紅著臉，連和伯父伯母說話也會如此。

伯父不準他玩游戲，對他總是有這樣那樣的要求。

菲利普討厭他們。

他說：「我恨你們，想讓你們去死。」

但自身不能生育的伯母依舊愛他，將他視如己出。

還沒有上學的時候，殘障對菲利普來說，并沒有什麼影響。

可是上學之后，同學們嘲笑他畸形的腳，踢他那只殘障的腳，菲利普越來越不自在。

他想和別人聊天，可是他唯唯諾諾，扭扭捏捏，想讓別人覺得自己有趣，卻搜腸刮肚也找不到一點有趣的東西。

在學校里，他盡量和別人保持一致，吃東西的時候，雖然別人的做法讓他大倒胃口，但是他還是做得和別人一樣。

殘障，由于殘障，某些同學模仿菲利普，大家欺負他，取笑他。

他手足無措地品嘗著生命的苦澀，幼小的心靈也意識到這種不幸和痛苦可能會和自己相伴終生。

他做錯了什麼嗎？不，他沒有。

他無處可逃，每天早上醒來，生活還是繼續，仿佛昨天的痛苦只是一場夢。

他想要變得健康，于是向上帝求助，他祈禱上帝治好自己的殘障。

「無限愛與善的上帝，如果這是您的意愿，請讓我的腳在開學前的晚上變得完好吧。」

可是上帝沒有治好他的腳，而是讓他繼續殘障。

人的殘障，是上帝給的，人的圓滿，也是上帝給的。

03

在牧師伯伯和老師的影響下，菲利普想做牧師，老師和伯父都希望他考進牛津大學，畢業以后做一個合格的牧師。

但菲利普并不愿意這樣，他想退學去德國學習，伯父又不同意。

「我現在要是二十一歲就好了，就不用做什麼都看別人的顏色。」

他想主宰自己的人生，想擺脫那些認識自己的人，想改頭換面，重新開始新的生活。

在德國，他交了很多朋友，三教九流，無所不有，他高談闊論，竭力彰顯自己的「才華學識」。

從中尋求高人一等的優越感。

越是自卑，越是需要這種優越感。

越是不自由的人，越是需要自由。

一個人越是想打破束縛自己的枷鎖，就有越多的枷鎖束縛著自己。

菲利普還交了一個女朋友，但他并不愛這個女孩，只是覺得20來歲的人應該有愛情的經驗。

他順其自然，隨波逐流，不是忠于自己的內心，而是忠于人性的枷鎖。

他越想打破，越是在其中難以自拔。

畢業之后，菲利普在叔叔安排下去倫敦一家會計事務所當學徒，但他不喜歡這份工作。

他決定去巴黎學美術。

菲利普在巴黎結識了很多藝術家。但在一個對藝術異常執著的同學自盡后，菲利普成為一流畫家的信心開始動搖。

「我覺得自己無法成為一個杰出的畫家，做個二流畫家又沒有意義。我想放棄了。」

痛苦的掙扎后，他放棄藝術夢回到倫敦，進了醫學院。

「好不容易發現了自己的平庸，但卻為時已晚，這才是最殘忍的事情啊。」

菲利普想要從人性的枷鎖中掙脫出來，他想要自由，和其他任何人一樣，可是人生就是這樣一場帶著枷鎖的舞蹈，愿意的，自己向前，不愿意的，被生活推著向前。

而人性的枷鎖，在人生無能為力之處，就展現出來了。

04

身體的殘障，對于一個人來說，固然是一種遺憾，但是心靈的殘障，才是人在這個世間最大的障礙，令人無奈的是，人人的心靈都帶著枷鎖。

身體的枷鎖，許多固然是人所不能避免的，但是內心的枷鎖，許多卻是人自己的選擇。

這種走向枷鎖的選擇，最令人絕望。

菲利普看到了人生的不自由，于是想要自由，想要主宰自己，可是當他選擇的時候，他又被另外的枷鎖束縛著。

總而言之，人，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。

他愛，卻被愛束縛著，他生活，依然被生活束縛著，他想要自由，卻無時無刻不被自由束縛。

一如我們，想要詩和遠方的田野，卻不得不茍且，想要灑脫的生活，卻困于一地雞毛的現實里。

菲利普也曾努力擺脫這些人生的束縛，他拿著全部的積蓄去炒股，可是錢全部賠進去了。

他想賺錢，卻賠了自己全部都錢，連醫學院都沒法繼續念，只能被迫退學，先找工作養活自己。

他甚至希望伯父快點死，好讓他得到遺產繼續完成夢想，他不知道伯父會留下多少錢，有時候，他還想親手結束伯父的生命。

他一直在等著，可是拿伯父遺產的日子遲遲沒有到來，他工作敷衍塞責，一事無成，平庸如初。

他想自由，所以將希望寄托在遺產的繼承上。

他想擺脫枷鎖，卻總是給自己帶上另一層枷鎖。

而枷鎖，就是你求而不得的東西。

只要你還有追求，枷鎖就會束縛著你，只要你還想跳舞，枷鎖就會束縛著你，讓你的舞姿，達不到絕對的完美。

05

菲利普繼承了伯父的遺產，他重新走進醫學院，完成自己的學業。

對于他來說，過往不再回頭，無關輕重，而眼前的未來，充滿著一切可能。

回到學校后，繼續完成學業的同時，他還找了一份助理工作。

他遇到一個產婦，剛剛分娩三天，丈夫就被解雇了，那份工作，是他們生活的全部來源，而找一份新的工作，無異于大海撈針，而這種無依無靠的荒涼感覺比饑餓更難忍受。

菲利普突然覺得，幸好自己已經放棄了宗教信仰，因為如果他還相信上帝的話，就更加無法容忍這樣的生活，

「一個人之所以還能在世上茍活，只是因為生活本身毫無意義罷了。」

假如生活一定要有什麼意義，那麼沒有意義的時候，人靠什麼活下去呢？

但如果生活本身沒有意義，人就能夠好好地活下去，面對任何的不合理都能夠活著，因為生活沒有意義，任何一點美好和意義，都成了上帝絕對的恩賜。

毛姆說：

似乎人生中最后一重枷鎖已經從他身上卸掉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徹底的自由。

他的卑微成為他的力量，他忽然覺得自己可以和迫害他許久的殘酷命運來場勇敢的對峙。

如果生命沒有意義，這世間也就沒有什麼殘忍可言了。

拿到行醫資格的時候，菲利普心想，「我終于要開始真正的生活了。

他開始了一份新的助理工作，病人很喜歡他，希望他能留下來，但是他說：

留下來就代表我放棄了這些年一直追求的東西。

他準備出發游歷，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，但他渴望能找到解開生命之謎的線索，從而走向更多的未知，即便最后一無所獲，起碼也平息了那抓心撓肝的欲望。

他和女孩薩利在一起，享受著一種特殊的感情，但是他知道，他并不愛她。

這些年，他一直不能沉下心來安穩地過日子，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，他對未來還有熱忱的渴望。

可是在他決定遠行前的某一天，薩利告訴他自己懷孕了。

一開始，菲利普憤怒自己的一生被自己的行為毀了，他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，和薩利結婚，漸漸地，他期待孩子的出生，并想好了定居的地點。

可是最后得知，薩利并沒有懷孕。

他終于自由了，可是他并沒有高興，反而有一種淡淡的憂傷。

他向薩利求婚。

薩利答應了。

人生就是這樣，千回百轉終究會回歸平淡，轟轟烈烈終究要回歸平凡，人的某些擁有，既是枷鎖，也是幸運。

06

人這一生，枷鎖無處不在。

我們活著要吃飯，為了吃飯，就得付出許多時間和精力，人間煙火氣，把我們死死抓住。

人人都是這樣，沒有誰說例外。

可正是因為人人都是如此，某些東西才難能可貴，比如一個人對生命的思索，一個人對自由的追求，一個人對愛的敬畏，對生命的敬畏。

人一旦來到這個世界上，就要經歷生活的艱辛，就會受到種種人性的枷鎖，比如家庭、宗教、愛情、金錢的束縛。

這些都是一個人命運的底色，人就是在這樣一種底色上活著。

這些東西，說戴在人身上的枷鎖，同時也在發出美好的樂音。

在《人性的枷鎖》中有這樣一段，菲利普問詩人克朗肖人生意義是什麼，克朗肖這樣回答他：

你去過克魯尼博物館嗎？那里有色彩最考究、圖案最精致的波斯地毯，漂亮極了，讓人嘆為觀止。它們身上有東方的神秘與感性之美，有奧馬爾的酒杯和哈菲茲的玫瑰。

但你看到的一定還不止這些。你剛才問生命的意義是什麼。去看看那些波斯地毯，有一天你會有答案。

剛開始菲利普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，但是在克朗肖死亡之后，他突然明白了：

當菲利普明白這一點時， 感到一陣放松，感到一種釋然。

因為既然人生沒有意義，那麼世界便無所謂殘酷。一個人出生，然后不得不經歷一些事情之后死亡，這就是全部的秘密。

07

人生到底有沒有意義？人性的枷鎖到底是什麼？

如果我們把人的一生反過來看，發現很多事情的發生，看似自己的選擇，也如同是上帝刻意的安排，無論如何，當你走到那個路口的時候，你就只能這樣選擇，這就是所謂的命運。

從這一點來看，人這一生，所謂意義是什麼，其實并不重要，因為我們都是在完成一個游戲，這個游戲結束，這一生的使命就宣告結束。

當然，你也可以說這就是意義，你也可以說你一生的成就都是人生的意義，都是存在的意義。

意義這東西，就是人給自己織的一個網，有些人就活在這個意義之網上。

而枷鎖，就是人在尋求意義過程中遇到的阻礙。

有些枷鎖，說現實的阻礙，有些枷鎖，說靈魂的阻礙。

但我以為，枷鎖之存在，恰是意義之存在的一個證明，阻礙之強大，恰是意義之美好的一個明證。

若無枷鎖，意義唾手可得，這樣的意義，又何必要追求。

若無枷鎖，人想要什麼就有什麼，這豈非說擁有了神的能力。

所以，枷鎖之于意義，不過是鑰匙之于鎖。

沒有鎖，鑰匙的存在就沒有意義。

沒有鑰匙，鎖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意義。